2013年11月7日 星期四

看見台灣究竟有沒有令人看見台灣?

看見台灣一片自從試映首映,或在11/1上片之後佳評如潮,網路上的分享感動文一堆,連我那些平常只跑sensation、阿妹演唱會、貴婦百貨、墾丁、紅樓、在家網拍不出門的朋友們都出門去看了,而且還說看到配樂就激動到快哭了。足見此片在前置宣傳與運作上的成功。好的,那成功不好嗎?不是說看了這部片對台灣的現況會有多一點瞭解嗎?

大概從11/5起我開始看到一些對於此片的募款、行銷、片中場景以及後續活動的評論,例如胡慕情小姐的專文,但也有不少根本沒看清楚就亂發政治聯想的酸文。

我在這邊就不討論那些酸文了,因為根本不值得一提,我想討論的是胡小姐所提出來的一些"內行人"疑問。

胡小姐認為:
同樣的污染情況過去不乏平面紀錄,但未曾引起這麼大的撼動,俯視與影像的結合,確實是改變的力量支點。」觀影前得到來自社運圈的負評......預告片中當然不乏地景的美麗與創傷。但若片名不叫《看見台灣》,觀影者能否辨識哪些地貌屬於台灣?除卻皮貌,導演要如何透過影像呈現島嶼的本質,以及在短短不到兩小時內,開啓與造成傷痕的元凶的對話之可能性?

關於這點,以我在大學裏教授
「普通生物學」、「台灣與週邊地區自然史」、以及「科學史」的經驗來說,我的確可以同意對那些完全沒有接觸過這些議題的群眾來說,他們或許能夠得到的只剩下齊柏林本人的努力與艱辛,然後對那些以近於耽美的鏡頭影象所呈現的環境殘破,其歎息或許真的只留在戲院中。當大家把沒吃完的爆米花筒往華納威秀的垃圾桶一扔時,又回到了真實的世界:仰賴大量的電力所支撐的24小時不斷電但其實你不需要也不盡然喜歡的城市。然而我想說的是,同樣的目的,絕對可以不同的方式來推動。就好比我們家的本業其實是演化與系統生物學,其衍生價值是對生物多樣性的瞭解。我們的研究成果發表在學術期刊上,受眾則是科學家。然而這與使用話劇、繪本、其它科普平台來散播知識的行動並沒有任何的牴觸。

不同的想法、媒介、投注、時光都會造就不同的效果。就好比牛頓雜誌做那麼久,倒了。哥白尼後來也倒了。出現了科學人以後,大家似乎都認為那是台灣科普雜誌唯一或第一品牌了,結果就是有人忘了台灣還有一個經營非常久的刊物叫科學月刊(還有人記得少年科學嗎?)。所以科學人的成功是問題嗎?科月的衰弱或不受重視純脆因為科學人的財力所造成的排擠嗎?後來又出現了BBC Knowledge和Discovery Magazine這兩本雜誌,我在觀察了半年以後,也開始發現三個雜誌走向的差異,如果大眾對科普的興趣是持續的,而且品味是分眾或更細緻的,不是一件好事嗎?

我原本就沒有期待大眾是google過台灣地圖,把台灣的山川河流地貌背下來或溫習過社會/地球科學課本才去看電影的。所以說,對大眾來說,讓他們覺得美、醜、知道那是災難,知道自己其實是共犯,其實已經是一種對現況有一點幫助的起點了。

我們也經常在演講啊,而且對象還經常是政府單位或學校機構。有時候遇上領域不同、語彙不同、對環境的美感品味不同時,我們也是得耐著性子慢慢地讓大家知道,為什麼山是這樣走的,為什麼水是這樣流的,為什麼那個綠水其實是污染,為什麼那個海洋其實已經死亡。上課上到一半看到學生學員沒反應,無法理解,我們也很急,覺得這麼沒反應的公民又如何能瞭解各項環境議題的威脅呢?好急喔,但是好像又不能急,因為或許是我們的語彙,包含影象、文字、語言的受眾一直都無法被這些群眾所瞭解。

胡小姐擔心
導演堅持選擇全空拍的視角貫穿全片,就同時註定了他的論述高度未能隨空拍提升,且「與政府對話之不可能」的結局。導演的論述立基沒有錯。但一個清楚知道台灣環境問題、想和政府對話的影像工作者,絕對不會僅採用召喚美感的平淺角度進行創作。

我能理解胡小姐所擔憂的就是
「濫情主義」。只在影象與旁白中呈現澎湃的情感,但是卻不知道該怎麼宣洩,或不知道怎麼解決問題。但是我想問同一個問題,為什麼我們看BBC的Earth或Africa之類的系列,看著那精采的影象與BBC交響樂團的配樂時,卻不會質疑BBC是以英國這個前殖民國的角色在假惺惺地觀看帝國主義對第三世界的傷害?為什麼呢?是不是因為我們不在非洲、南美、東南亞、大洋洲。那些地區對我們來說是"exotic"的世界,因為無法感同身受,所以選擇把自己當成觀眾,只要負責讚歎與感傷,所以不需要瞭解背後的議題?那為什麼BBC的影片不叫濫情?

我在facebook上提到過自己這幾年接觸自然保育政策與諸多會議的感想,問題真的就是出在一般人對環境美感缺乏品鑑能力,因為不知道什麼是美,所以不珍惜。如果能讓一般人知道「原來台灣應該要這麼美」 ,是不是一種成功?即使這代價真的很大。大到什麼地步?大到讓過去幾十年深耕這個議題的媒體覺得
「那個我們也做過啊,經費又少一樣做出來」,大到社運界質疑齊柏林刻意跳過科技業,是否因為資金來源的關係使科技業在環境議題的共犯結構中脫身了? 

有一篇酸文認為齊柏林跳過核電廠的畫面是不對的,其實核電廠在畫面中至少出現兩次,沒看清楚的人自己再回去看一次。我知道齊柏林的以核減碳的主張,但我不認為這樣的主張可以被拿來質疑此片的心意。我個人認為能源問題是一個有一好沒有兩好的多難。沒有一個能源是乾淨的,許多替代能源要進入商業運轉都還不可能,台灣就這麼小,有許多在其它地方運作得很好的替代方案在台灣的現況下不可行。此外,我也一向認為核能與核四是兩碼子事。前者是一個能源發展與科學議題,但後者則包藏了一堆政治與商業的勾結。所以這麼難講的事,而且沒有一個能源是乾淨的情況下,到了片尾是不是真的只能回歸降低慾望、回到人與土地的連結呢?

國光石化議題中有關地下水超抽與地層下陷的關聯本來就不是一個農漁工業互相指責就能擺平的議題。那是一個水資源保育與利用因為政府長期執法不力加上地方民代擺不平所衍生的歷史大洞。根據我的基礎地質常識,台灣的西部沿海只要抽用地下水,地層就會下陷,其實畫面上的抽水幹管並不是抽地下水的幹管,而是抽海水的幹管。也就是說,此處的影象配當與意圖其實是誤植的。但就算明講國光石化,不放抽海水幹管的影象,請問一般人,我就是在說一般人,而不是
長期關注環保議題的「內行人」,也就是學者、官員、媒體記者,就真的能瞭解什麼嗎?

胡小姐認為,
導演於片中置入好長一段101大樓的空景,並發出環保問題與經濟發展是永遠的矛盾對立與無解」的感歎,對我來說,是毫無意義的囈語。」但是對我來說,我並沒有看到那樣的訊息。我看到101大樓的Green On字樣時,我認為那是一個諷刺的畫面,「一棟耗電量那麼高的大樓居然打出Green On就以為自己在做環保嗎」? 這是我得到的訊息。而環保與經濟發展的對立與無解其實是環境運動興起幾十年來我們要嚴肅面對的。我倒沒有覺得那是一個囈語,因為一般民眾在一般媒體上接收到的訊息頂多就只有企業大老闆的叫囂,或是環團的控訴。如果你不是身在這個圈圈,其實一般人不懂那個矛盾點是什麼,更不知道自己的消費行為是否就是促進那種矛頓永久存在的因素。
 
其實我非常同意胡小姐所言,
觀看《看見台灣》成為一種文化現象,成為某種儀式性的活動」,尤其是我看到行政院長又要玩那種封建把戲,請小朋友學生去看電影時,我也頭痛了。小朋友想看都會去看,最高行政長官以行政力量,讓千挑萬選的聽話小孩去看電影,我也不能說小朋友是沒有體會的。只是當我們的行政院對此空拍記錄片的發言僅止於類似台灣之光,或畫面很美之類的回應,卻不檢討各部會錯誤政策對台灣的傷害時,請小朋友去看真的就只是一種公關表演,令人作嘔的兩手策略。

但是我們能不能阻止政治人物從追捧這部電影而獲取
「貼近土地關心環境」的加分?好像不能。但是民眾與媒體是不是又能明辨之間的扞格?

我從小學就開始看台灣自製在公視播出的生態環境紀錄片,我記得當年的片子一到結尾就必然要冒出
「願青山常在綠水長流」以及「願子子孫孫都能怎樣又怎樣」的感歎。當年覺得新鮮,也深受啟發。但是自己涉入這個圈圈以後,我開始覺得「綠水」是不是優養化?「願子子孫孫如何如何」像是在拜拜?我能不能這麼cynical?其實我現在覺得我不能。沒有打動你的事,不表示沒有打動別人。你早就知道的事,不表示別人也要有同樣的認知。當有人做了一件事,讓本來沒反應的人有反應了,其實就應該要開心。就好比我在大學上課面對一群面無表情像zombie的學生,忽然發現有人會笑了,眼珠會轉了,我也很開心。

讓我們多一點耐性,也吾需過度揣測他人的意圖。至於此片的贊助單位與影片內容是否有利意糾葛/迴避議題?是否因此傷了社運界對環保工作者應有一定潔癖的想像?我認為是可以討論的。我看到陳文茜的名字出現時我也皺了眉,因為她跑去水庫參與宗教放生且沒為她所造成的環境破壞與生命消逝而道歉讓我很不爽,但我不會把對她的不爽牽托給此片。就這樣。